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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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第一个三月初一,尤其是金明池最后一个大工程——水心殿终于落成,大宋皇帝赵光义宣布他要亲临开光典礼,为水心殿的开业剪彩,并泛舟池中,尽一日之欢。很好的事吧?但是活动突然被取消,皇帝紧急返回宫中,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人事任免突然频布——罢免秦王赵廷美开封府尹之职,授西京留守。开封府由右正谏大夫李符权接任。
再以后,人们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有人紧急告发秦王廷美将在金明池发动政变,夺取皇位。并且计中有计,一旦皇帝当天不上当,他就要装病,在皇帝过府探病的时候,再关门杀人。让赵光义自投罗网,他好守株待那个兔。
拙劣不堪!
这就是当年以及千年之间,无数人对这个“罪名”的鉴定。又是“将”有阴谋,又是纯粹的莫须有。拜托了,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比如说,赵廷美一生从未掌过军队,金明池里有水军,还有庞大的护驾卫队,你让他拿什么来政变杀人啊?
再说装病杀人,唉,皇帝死在他家,他再摇身一变,扒下血淋淋的黄袍,出来当皇帝还是他两个哥哥的小弟吗?混得太矬了,想想他大哥当年,黄袍上一滴血都没沾过;再看二哥换衣服,别管具体是怎样操作的,连一丁点的把柄都没给人留下。他可倒好,在家里弄死皇上?再取而代之?
太搞笑了吧,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计谋”啊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能看出来那位幕后的总策划是多么的高明,这个计谋可真是太绝妙、太贴切、太量身定做了。
看一下事情的结果。当赵廷美的“阴谋”败露之后,光义的仁兄风范显露无遗,他“不忍暴其事”,为了家丑不外扬,他只是把廷美的工作调动了一下,从开封调到了洛阳,一样还是府尹。并且赐廷美袭衣通犀带、钱十万、绢彩各万匹、银万两以及西京甲第一区的超豪华住宅。
不仅如此,在通报廷美工作调动的学士宣麻中更是文辞讲究,关爱从容,超水平发挥了学士爱人的功力,给足了廷美面子——洛阳太重要了,从前是周朝的国都,现在是我朝的西京,这样的地方,必须得由极亲贵的皇室宗亲去镇守才行。皇弟廷美出身高贵、才高品重,治理东京开封府时政绩突出,现在由他代替皇帝去洛阳,就像皇帝亲临一样
并且还有附带的优惠条件,由于他的到来,原西京的留守府判官阎矩、西京河南府判官王遹也沾光,平白各得到了百万钱的赏赐。
就这样,到了四月份,赵廷美被一再催促,终于离开了东京开封。当他走时,他的二哥还派以忠厚长者著称的枢密使曹彬在琼林苑设宴,给他饯行。
真是仁厚啊,只是不知道把饭局设在金明池畔的琼林苑,赵廷美会有怎样的感觉呢?那可是他准备“杀”他二哥的地方啊。
但不管怎么说,廷美还是离京上任去了。他一离京,东京城里立即天翻地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左卫将军、枢密承旨陈从信、皇城使刘知信、弓箭库使惠延真、禁军列校皇甫继明、范廷如、王荣等人,“皆坐交通秦王廷美及受其私犒故”,被责降。其中王荣更是“削籍流海岛”,成了化外野人级囚犯。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廷美四月一日出京,这些人在四月四日就被抓扔进了班房。这当然还没完,再过三天,到了四月七日,赵普终于走上了前台,因为有件事必须得由他自己办才能爽心快意,其乐无穷。他亲自向皇帝报告——非常遗憾,您的第三宰相卢多逊也和秦王交通了,并且两人达成共识,希望您早死。(多逊言:愿宫车早晏驾,尽心事大王;廷美答:我亦愿宫车早晏驾。并送多逊礼物多款)
并且两人之间奔走联络的人都被赵普挖了出来,一时之间,开封城里狱吏奔走,卢多逊和他的党羽统统被送进班房。
赵普的春天到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以往种种,或许他应该杀了卢多逊,或者往死里折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就像他这些年所承受的那样。但他是赵普,他有更强的报复手段。
留下敌人的生命,要杀,就杀死敌人的信念和光荣,要敌人在最苦涩的回忆里逐渐明白一个比死都要屈辱的事实——你什么都不是,你留在历史里的印记,只不过是作为我赵普一时的敌人而已
卢多逊,因涉连秦王赵廷美结党营私案,被捕入狱。初判死刑,诛斩九族。后削夺其官职及三代封赠,举家发配崖州(今三亚),遇赦不赦,于宋雍熙二年(公元九八五年)卒于崖州水南村寓所,年五十二岁。
更加密集的火力瞄准了赵廷美。大宋朝的各级官吏人等,在开封城里拉开弓弦,射程达到几百里,纷纷把告状的、揭发的、要求严惩的种种奏章射到了赵廷美的身上。
七日卢多逊下狱,连同被抓的还有中书守当官赵白、秦王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人。这些人物虽小,可都是廷美的身边人,秦王府的“隐私”一下子大白于天下。
十五日,大宋官家赵光义恍然大悟般再也无法忍受弟弟的忤逆背叛,他召集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由太子太师王溥领头,一共有七十四位高官上奏——“多逊及廷美怨望咒诅,大逆不道,宜行诛灭,以正刑章;赵白等请处斩。”
大臣们义愤填膺,一片杀声,可赵二哥却仍然顾念手足之情。第二天十六日,他下令先流放卢多逊;然后命令远在洛阳的三弟马上离开办公地点,回家里停职反省,不准出屋;至于赵白那些小吏,当天就都拉到都门之外,开刀问斩,所有家私完全收没入官。
再过两天,到了十八日,下令把秦王赵廷美的所有子女打回原形,皇子变成皇侄,皇女连公主的头衔也去掉,连同她们的丈夫都不再是驸马,并且马上出京,到西京洛阳去找他们的父亲,非诏不得进京。
到这时,原来的大宋第二人物赵廷美已经从职务上,从名位上统统地变成了自由落体。但是,这仍然只是个开始,金明池叛乱事件愈演愈烈。到了十九日,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因为与卢多逊同列,却不能及早察觉卢的逆节恶行,被罢免相位,降为工部尚书;二十一日,中书舍人李穆也被牵连罢官;二十八日,赵白的两位哥哥同样罢官,并被流放海岛;进入五月,打击的重点从开封转场到洛阳,西京留守判官阎矩,这位刚刚因为赵廷美来洛阳被赐钱百万的原秦王府属臣,连同前开封府推官孙屿都被贬官,一个到涪州,一个到融州,都变成了当司户参军。罪名是因为对赵廷美“辅导无状”。
攻击的收尾动作由现任开封府尹李符权来完成,他上书——“廷美不悔过怨望,乞徙远郡,以防他变。”于是降封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再命崇仪副使阎彦进到房州去做知州,监察御史袁廓为房州通判,对廷美严加看管,为了促进他们的工作热情,再各赐白金三百两。
县公,尤其是房州,这是当年柴荣的儿子柴宗训被篡位之后,流放监管的地方了。可是赵廷美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回顾全部过程,一切的罪名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都在猜测之中!
更有甚者,最后给廷美定罪,把他发配边远山区的理由,竟然是他“不悔过”,而且口出怨言还有什么好说呢?还是回顾那位幕后的大师为什么要这样“拙劣”吧。
回到创意的最初阶段,要怎样才能既达到效果目的,又能进行得风波不起,一切尽在掌握中呢?
要让赵廷美欲辩无词,更要让他欲辩无地,连说话的机会地点都不能有。要达到这样目的,就必须要这样的罪名。
请想象,如果赵廷美当初所犯的罪,是重罪,是光天化日、众所周知的,那么你是不是就得立即惩处,不容私情了呢?那样就得在天子脚下大张旗鼓,主谋、同谋、随从一体鸡飞狗跳全部拿下。
太简单太粗暴,太没有情趣了。政治是门拈花微笑,默契于心的艺术。
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传言式的罪名,正好恰到好处轻轻巧巧地把他调出京城,然后先灭其党羽,再一步步蚕食他的家人,最后才掳夺他的官职,把他发配边远之地。
国手布局,步步扣紧,最初时风起于青苹之末,到最后才浩浩荡荡,无可阻挡。至此,一切完美收官,等尘埃落定之后,他不仅把自己的死对头置于死地,就连宋朝的最上层官场也重新唯他独尊。
前第一宰相薛居正病死了,第二宰相沈伦罢官,第三宰相卢多逊发配,赵普事隔七年之后,再次成为大宋的独相。
好了,他已经亲身演示了怎样扎一个人的大腿(赵廷美),却让周边一大片人都全身冒血的精彩技艺。
似乎很圆满了,他满足了皇帝,也成全了自己,但是谁能想到呢?有一个在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人,却对他充满了不满、不屑,甚至是仇视。这个人,直接导致了他的第二次倒台下野。要强调的是,这个人不是赵光义。
但这是后话,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了,如果最后一定要找出赵光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段来结束他三弟的政治生命的理由,那么在当年的宋史记载中,可以勉强地找出三点印迹来,是与不是,仅作参考。
第一,在前一年,公元九八一年,赵普刚刚受命“备枢轴,察奸变”时稍晚一个月,赵光义下令“驾部员外郎、知制诰贾黄中与诸医工杂取历代医方,同加研校,每一科毕,即以进御,并令中黄门一人专掌其事”;
第二,当年的十二月份,赵光义下令向全国购求医书;
第三,转过年来,公元九八二年,赵廷美刚刚倒台,赵光义就“加封其长子德崇为卫王;次子德明广平郡王,并同列为平章事,分日赴中书视事。”
这一年赵光义四十四岁了,再过六年,就是他大哥的寿终年限,他会不会有些心惊呢?而他这样大张旗鼓,不管不顾地加快医学研究的脚步,再加上他迫不及待地扶持自己的儿子进中书省,跟着宰相上班学习工作,去熟悉怎么治国,会不会是他的箭伤有了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了呢?
至少除掉他三弟,再掳夺他三弟子女们皇储的地位,他的儿子们已经是大宋皇位的唯一继承血嗣。
当然,这都是猜测了。但是这件事之后,历史突然发生了变化,上苍向赵光义、向全体宋朝的汉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脸,机遇,千载难遇的机遇接二连三地向赵光义袭来,这一年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幸运之年。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把握住机会,他就能扳回之前所有的错误损失,让宋太宗真正变成唐太宗。
只、要、他、能、处、置、得、当
第八章 百年之错
先是五月份,就在宋朝的第二宰相沈伦刚被罢免之后,辽国突然犯边。这一次的规格和上次的瓦桥关一样,是辽国皇帝耶律贤自将中军,辽国所有的名将大臣几乎全部到齐。
但是他们这次选的地点不太好,是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也就是上次崔彦进等人手捧阵图的地方。这一次满城的将士们还是没按常理出牌,他们面对辽国的皇帝,根本就没想着守城,而是冲出去在城下与契丹人狠狠地拼了一场,硬生生地把辽国皇帝击退,并且箭如雨发,把辽国太尉耶律希达当场射死。之后更发挥老传统,在半路设下了伏兵,把辽国的统军使耶律善布给围住,可惜辽国人太多了,马上就有人来救。
结果包围圈被击破,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不过没办法,来的人是宋军的老熟人,辽国的南院大王兼枢密使耶律斜轸。
就这样,辽国人很没面子,他们在当月就灰溜溜地回国了。
再过两个月,雁门关传来捷报,潘美与杨业在关下击破来犯的辽军,阵斩敌军三千余人,并追击入辽境,击破其堡垒三十六座,俘获其老幼万余人,牛马五万匹。
北疆接连大胜,宋朝全境都松了一口气。这把自去年以来瓦桥关之败带来的阴影大大消除了。但是真正让宋朝人,让赵光义兴奋的事,却与这两战无关。
回到五月份,就在满城之战刚刚胜利的时候,宋朝的国都开封城里突然来了一群陌生的异族人。这些人装束奇异,风尘仆仆,虽然神色沉郁,但是难掩其高贵强悍的本质。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王族,是虽然没有帝号,但统治广漠草原已过百年的领主。
这些异族王者在大宋君臣心目中一直是传说般的人物,他们自从唐末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原王朝的国都里,但是现在他们万里迢迢,从宋朝的西北边疆入境,俯首低眉,给赵光义带来了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东西